外國童話故事——素琪
來源:網(wǎng)絡(luò) 2009-07-10 19:53:03
天亮的時分,有一顆星——一顆最明亮的晨星——在玫瑰色的空中發(fā)出閃耀的光彩。它的光線在白色的墻上顫動著,好像要把它所知道的東西和數(shù)千年來在我們這個轉(zhuǎn)動著的地球上各處看到的東西,都在那墻上寫下來。丘比特一見她,卻自己愛上了她。他每夜在黑暗中偷偷地來看她。她嫉妒的姊妹們告訴她,說她每天晚上所擁抱的那個戀人是一個怪物。因此有一天晚上,當(dāng)丘比特正熟睡的時候,她偷偷地點起燈來看他。一滴燈油落到他的臉上,把他驚醒。他責(zé)備她,說她不應(yīng)該不信任他。然后他就失蹤了。她走遍天涯去找他,經(jīng)過不知多少苦難和考驗,終于使丘比特回心轉(zhuǎn)意,與她結(jié)成夫婦。她因此從一個凡人的女兒變成了神。這故事代表古代的人對于人類的靈魂的一種看法,認(rèn)為靈魂通過受難和痛苦的洗煉以后,才能達(dá)到極樂的境界。
①素琪(psychen)原是希臘神話里一個國王的美麗的女兒。美和愛情之女神阿芙羅狄蒂(Aphrodite)嫉妒她非凡的美貌,特別令愛神丘比特(請參看《頑皮孩子》)在素琪心中注入一種愛情,使她只愛最下賤的男人。
我們現(xiàn)在來聽它講的一個故事吧:
不久以前,——這顆星兒所謂的“不久以前”就等于我們?nèi)碎g的“幾個世紀(jì)以前”——我的光輝跟著一個藝術(shù)家走。
那是在教皇住的城里①,在世界的城市羅馬里面。在時間的過程中,那兒有許多東西改變了,可是這些改變并沒有像童年到老年這段時間的改變來得那么快。那時羅馬皇帝們的宮殿,像現(xiàn)在一樣,已經(jīng)是一堆廢墟。在倒下的大理石圓柱之間,在殘破的、但是墻上的涂金仍然沒有完全褪色的浴室之間,生長著無花果樹和月桂樹。“訶里生”②也是一堆廢墟。教堂的鐘聲響著;四處彌漫著的香煙,高舉著明亮的蠟燭和華蓋的信徒的行列,在大街上游行過去。人們都虔誠地信仰宗教,藝術(shù)受到尊崇和敬仰。在羅馬住著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拉斐爾③;這兒也住著雕刻家的始祖米開朗琪羅④。甚至教皇都推崇這兩個人而特別去拜訪他們一次;人們理解藝術(shù),尊崇藝術(shù),同時也給它物質(zhì)的獎勵!不過,雖然如此,并不是每件偉大和成熟的東西都會被人看見和知道的。
、僦歌蟮賹
、谶@是古代羅馬一個有名的大戲院。它是公元75年韋斯巴薌(Titus?ElavBiusVespassianus,9—79)大帝時開工,80年狄托(一譯第度,TitusVes-pasianus,39—81)大帝時完成的。
、劾碃枺ǎ樱幔睿簦椋遥幔穑瑁幔澹欤保矗福—1520)是意大利羅馬學(xué)派的一個偉大畫家,他的作品在歐洲一直到現(xiàn)在還影響著許多畫家。
④米開朗琪羅(MichelangeloBuonarroti,1475—1564)是意大利的名雕刻師,畫家,建筑師和詩人。他的雕刻散見于意大利的許多偉大的建筑物中,陳列在歐洲的大博物館內(nèi)。
在一條狹小的巷子里有一幢古老的房子。它曾經(jīng)是一座神廟;這里面現(xiàn)在住著一個年輕的藝術(shù)家。他很貧窮,也沒有什么名氣。當(dāng)然他也有些藝術(shù)家的朋友。他們都很年輕——在精神方面,在希望和思想方面,都很年輕。他們都告訴他,說他有很高的才氣和能力,但也說他很傻,對于自己的才能沒有信心。他老是把自己用粘土雕塑出來的東西打得粉碎,他老是不滿意,從來不曾完成一件作品;而他卻應(yīng)該完成他的作品,假如他希望他的作品能被人看見和換取錢財?shù)脑挕?/p>
“你是一個夢想家!”他們對他說,“而這正是你的不幸!這里面的原因是:你還沒有生活過,沒有嘗到過生活,沒有狼吞虎咽地去享受過生活——而生活卻是應(yīng)該這樣去享受的。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,可以,而且應(yīng)該投身到生活中去,和生活融成一片。請看那位偉大的工匠拉斐爾吧。教皇尊崇他,世人景仰他;他既能吃面包,也能喝酒。”
“甚至面包店的老板娘——那位美麗的艾爾納莉娜——他都津津有味地把她畫下來呢!”一個最愉快的年輕的朋友安吉羅說。
是的,他們講了許多這類與他們的年齡和知識相稱的話語。他們想把這個年輕的藝術(shù)家一道拉到快樂的生活中去——也可以說是拉到放蕩的瘋狂的生活中去吧。有些時候,他也想陪陪他們。他的血是熱的,想象是強(qiáng)烈的。他也能參加愉快的聊天,跟大家一樣大聲地狂笑。不過他們所謂的“拉斐爾的歡樂的生活”在他面前像一層蒸氣似的消散了;他只看到這位偉大的工匠的作品散射出來的光芒。他站在梵蒂岡城內(nèi),站在數(shù)千年來許多大師雕刻的那些大理石像的面前。他胸中起了一種雄渾的感覺,感到身體里有某種崇高、神圣、高超、偉大和善良的東西。于是他也希望能從大理石中創(chuàng)造出和雕刻出同樣的形象。他希望能從自己心中所感覺著的、向那永恒無際的空間飛躍著的那種感覺,創(chuàng)造出一種形象來。不過怎么樣的一種形象呢?柔軟的粘土被他的手指塑成了美的形象;不過第二天他照例又把他所創(chuàng)造的東西毀掉了。
有一天他走過一個華麗的宮殿——這樣的建筑物在羅馬是很多的。他在一個敞開的大門面前停下來,看到了一個掛滿了美麗畫幅的長廊。這個長廊圍繞著一個小小的花園;▓@里面開滿了最美麗的玫瑰花。大朵的、雪白的、長著水汪汪的綠葉子的百合花從噴著清泉的大理石池子里開出來。這時有一個人影在旁邊輕盈地走過去了。這是一個年輕的姑娘,這座王府家里的女兒。她是那么優(yōu)雅,那么嬌柔,那么美麗!的確,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一個女性,——她是拉斐爾畫出來的,作為素琪的形象繪在羅馬的一個宮殿里的。是的,她是繪在那里;但是她現(xiàn)在卻在這兒活生生地走過。
她在他的思想和心中活下來了。他回到他那座簡陋的房間里去,用粘土塑造了一個素琪的形象。這就是那位華麗的、年輕的羅馬姑娘,那位高貴的小姐。這也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的作品感到滿意。這件作品對他具有一種意義,因為它代表她。他所有的朋友,一看到這件作品,就快樂地歡呼起來。這件作品顯示出他的藝術(shù)天才。他們早就看出了這一點,現(xiàn)在全世界也要看到它了。
這個粘土的塑像真是栩栩如生,但是它沒有大理石所具有的那種潔白和持久性。這個素琪的生命應(yīng)該用大理石雕刻出來,而且他已經(jīng)有一塊貴重的大理石。那是他的父母的財產(chǎn),擱在院子里已經(jīng)有許多年了。玻璃瓶碎片、茴香梢子和朝鮮薊的殘莖堆在它的四周,玷污了它的潔白;不過它的內(nèi)部仍然潔白得像山上的積雪。素琪將要從這塊石頭中獲得生命。
這樣的事情就在某一天發(fā)生了——那顆明亮的星兒一點也沒有講出來,也沒有看到,但是我們卻看到了。一群羅馬的貴客走進(jìn)這個狹小而寒磣的巷子。他們的車子在一個不遠(yuǎn)的地方停下來,然后這群客人就來參觀這個年輕藝術(shù)家的作品,因為他們曾經(jīng)偶然聽到別人談起他。這些高貴的拜訪者是誰呢?可憐的年輕人!他也可以說是一個非常不幸的年輕人吧。那位年輕的姑娘現(xiàn)在就親自站在他的房間里。當(dāng)她的父親對她說“這簡直是你的一個縮影”的時候,她笑得多么美。∵@個微笑是無法模擬出來的,正如她的視線是無法模擬的一樣——那道朝這青年藝術(shù)家一瞥的、奇異的視線。這是一個崇高、高貴、同時也具有摧毀力的視線。
“這個素琪一定要用大理石雕刻出來!”那位富有的貴族說。
這對于那沒有生命的粘土和沉重的大理石說來,是一句富有生命的話,對于這位神往的青年藝術(shù)家說來,也是一句富有生命的話。
“這件作品一完成,我就要把它買去。”這位貴族說。
一個新的時代似乎在這間簡陋的工作室里開始了。生命和快樂在這兒發(fā)出光輝,辛勤的勞動在這兒進(jìn)行著。那顆明亮的晨星看到了這件工作的進(jìn)展。粘土也似乎自從她到這兒來過以后就獲得了靈感;它以高度的美感把自己變成一個難忘的面貌。
“現(xiàn)在我知道生命是什么了!”這位藝術(shù)家快樂地高呼著,“生命就是愛!生命就是‘壯麗’的升華,‘美’的陶醉!朋友們所謂的生命和享受不過是稍縱即逝的幻影,發(fā)酵的渣滓中所冒出的沫沫,而不是那賦予生命的神圣的祭壇上的純酒。”
大理石立起來了。鏨子從它上面鑿下大片的碎塊。它被量過了,點和線都被劃出來了,技術(shù)的部分都完成了,直到這塊石頭漸漸成為一個軀體,一個“美”的形態(tài),最后變成素琪——美麗得像一個反映出上帝的形象的少女。這塊沉重的石頭現(xiàn)在成了一個活潑、輕盈、縹緲、迷人的素琪;她的嘴唇上飄著一絲神圣的、天真無邪的微笑——那個深深地映在這位年輕的雕刻家心里的微笑。
當(dāng)他正在忙著工作、把上帝給他的靈感變成具體的形象的時候,那顆晨星在玫瑰色的晨曦中看到了這情景,也了解到這年輕人心里的激動,同時也認(rèn)出了他臉上的顏色的變幻,以及在他眼睛中閃耀著的光彩的意義。
“你是一個大師,像古希臘的那些大師一樣!”他的高興的朋友們說,“不久全世界就要對你的素琪感到驚奇了。”
“我的素琪!”他重復(fù)著這個名詞,“我的!是的,她應(yīng)該是我的!像過去的那些偉大的巨匠一樣,我也是一個藝術(shù)家!
上天賜給我這種恩典,把我提高到與貴人同等的地位。”
于是他跪下來,向上帝流出感謝的眼淚,接著由于她——那座用石頭雕出的她的形象,那座像是用雪花砌成的、在晨曦中泛出紅光的素琪的形象——他又忘記了上帝。
事實上,他應(yīng)該看看她——那個活著的、輕盈的聲音像音樂似的她。他可以送一個消息到那個豪華的公館里去,說那個大理石的素琪已經(jīng)完工了。他現(xiàn)在就向那兒走去;走過寬廣的庭院——這兒,在大理石的池子里,有海豚在噴著水,百合在開著花,新鮮的玫瑰花苞在開放。他走進(jìn)一間高闊的大廳——墻上和天花板上涂著的彩色、紋章和圖案射出燦爛的光輝。穿著華麗服裝的仆人——他們像拉雪橇的馬兒似的戴著許多丁當(dāng)?shù)男♀?mdash;—在高視闊步地走來走去。有幾位還安全地、傲慢地躺在木雕的凳子上,好像他們就是這家的主人似的。
他把他的來意告訴他們。于是他就被帶到一個大理石砌的樓梯上去;樓梯上鋪有柔軟的地毯,兩邊有許多石像。他走過許多富麗的房間;墻上掛著許多圖畫,地上鑲著由種種不同顏色的石塊拼成的花紋。這種琳瑯滿目的景象使他感到呼吸沉重;但是不一會兒他就感到一陣輕松,因為這家的高貴的老主人對他非常謙和,幾乎可說是很熱烈。他們談完話以后,他在告別時還叫他去看一看小姐,因為她也希望看到他。仆人們領(lǐng)著他走過富麗的大廳和小室一直到她的房間里去——這里最華貴的東西就是她。
她和他談話。任何贊美歌、任何禮神頌,都不能像她那樣能融化他的心,超升他的靈魂。他提起她的手來吻著。沒有什么玫瑰花比這更柔和;而且這朵玫瑰花還發(fā)出火,火透進(jìn)他的全身。他感到了超升。話語從他的舌尖上涌出來——他不知道自己在講什么東西。火山洞口能知道它在噴出熾熱的熔巖嗎?他對她表示了自己的愛情。她立在他面前,驚呆,憤怒,驕傲。她臉上露出一種藐視,一種好像忽然摸過了一只粘濕的青蛙時的那種表情。她的雙頰紅起來了,嘴唇發(fā)白,眼睛冒火——雖然這對眼睛像黑夜一般烏黑。
“你瘋了!”她說。“走開吧!滾開吧!”
于是她就掉轉(zhuǎn)身不理他。她美麗的面孔所現(xiàn)出的表情,跟那個滿頭盤著蛇的、臉像石頭一般的表情①差不多。
、俅蟾攀侵该蓝派ǎ停澹洌酰螅幔。據(jù)希臘神話,她本來是一個凡人的女兒,因為與海神波塞東(Poseidon)私通,女神雅典娜(Athenae)就把她變成一個怪物:她的頭發(fā)是一堆盤著的蛇,誰看見她就會變成石頭。后來藝術(shù)家常把她當(dāng)做一個美麗的女怪而作為創(chuàng)作的主題。
像一個失掉了知覺的人一樣,他搖搖欲倒地走到街上來。
像一個夢游者一樣,他摸到自己的家里來。這時他忽然驚醒,陷入一種瘋狂和痛苦中。他拿起錘子,高高地舉向空中,要把這尊大理石像打得粉碎。可是在痛苦中,他沒有注意到,他的朋友安吉羅就在他的旁邊。安吉羅一把抓住他的手臂,說:“你瘋了嗎?你在做什么?”
他們兩人扭作一團(tuán)。安吉羅的氣力比他大。這位年輕的藝術(shù)家,深深地嘆了一口氣,就倒到椅子上去了。
“出了什么事情呢?”安吉羅問。“放鎮(zhèn)定些吧。說呀!”
可是他能夠說什么呢?他怎么能夠解釋呢?安吉羅在他的話里找不到什么線索,所以也就不再問了。
“你天天在做夢,弄得你的血液都要停滯了。像我們大家一樣,做一個現(xiàn)實的人吧,不要老是生活在想象中,弄得理智失常呀!好好地醉一次,那么你就可以舒服地睡一覺!讓
一位漂亮的姑娘來做你的醫(yī)生吧!平原上①的姑娘也是很美麗的,并不亞于大理石宮里的公主。她們都是夏娃的女兒,在天國里沒有絲毫分別。跟著你的安吉羅來吧!我就是你的安琪兒,活生生的安琪兒!有一天你會衰老,你的筋骨會萎縮;于是在某個晴朗的日子你就會躺下來,當(dāng)一切在歡笑和快樂的時候,你就會像凋零的草兒一樣,再也生長不了。我不相信牧師說的話,認(rèn)為在墳?zāi)沟暮竺孢有一種生活——這只不過是一種美麗的想象,一種講給孩子聽的童話罷了;只有當(dāng)你能夠想象它的時候,它才能引起興趣。我不是在夢中生活,我是在現(xiàn)實中生活。跟我一塊兒來吧,做一個現(xiàn)實的人吧!”
、僦噶_馬附近的坎帕尼亞(CampagnadiRoma)地區(qū)?才聊醽喸谝獯罄喜浚嗌降、丘陵與山間盆地。沿海平原是主要農(nóng)業(yè)區(qū)。
于是他就把他拉走了。在此時此刻,他能做到這一點,因為這個年輕藝術(shù)家的血液里正燃著火,他的靈魂在起變化。他有一種迫切的要求,要把自己從陳舊的、惰性的生活中解脫出來,要把自己從舊我中解脫出來。因此這一天他就跟著安吉羅走出去。
在羅馬郊區(qū)有一個酒店;藝術(shù)家們常常到那兒去。它是建筑在古代浴池的一些廢墟中間的。金黃色的大佛手柑在深厚的、有光澤的葉子間懸著,同時掩蓋了那些古老的、深褐色的墻壁的一部分。這個酒店是由一個高大的拱道形成的,在廢墟中間差不多像一個洞。這兒有一盞燈在圣母馬利亞的像前點著。一股熊熊的大火正在爐里焚燒,上面還烤著和煮著東西。在外邊的圓佛手柑樹和月桂花樹下,陳列著幾張鋪好臺布的桌子。
朋友們歡呼著把這兩個藝術(shù)家迎接進(jìn)去。他們吃得很少,可是酒喝得很多;這造成一種歡樂的氣氛。他們唱著歌,彈著吉他琴;“薩爾塔萊洛”①奏起來了,歡樂的跳舞也開始了。經(jīng)常為這些藝術(shù)家做模特兒的兩個年輕的羅馬姑娘也參加他們的跳舞,參加他們的歡樂。她們是兩個迷人的巴克斯②的信徒!是的,她們沒有素琪的形態(tài),不是嬌柔美麗的玫瑰花,但她們卻是新鮮的、熱情的、通紅的荷蘭石竹花。
①這是古代流行于羅馬附近坎帕尼亞地區(qū)的一種舞曲Saltarello,意思是“跳躍”。后來許多作曲家用這種舞的節(jié)奏寫成音樂,如德國作曲家門德爾松(?EelixMendelssohn,1809—1847)的《意大利交響樂》第九十號最后一章。
②巴克斯(Bacchus)是古代羅馬神話中的酒神和快樂神。這兒是“及時行樂者”的意思。
那天是多么熱。∩踔猎谔柭湎氯チ艘院螅爝是熱的!血液里流著火,空氣中燃著火,視線里射出火!空中浮著金子和玫瑰,生命也是金子和玫瑰。
“你到底跟我們在一起了!現(xiàn)在讓你內(nèi)在的和周圍的波濤把你托起來吧!”
“我從來沒有感到像現(xiàn)在這樣健康和愉快過!”這位年輕的藝術(shù)家說。“你們是對的,你們都是對的。我是一個傻瓜,一個夢想家——人是屬于現(xiàn)實的,不是屬于幻想的。”
在這天星光照著的晚上,這群年輕人在歌聲和吉他琴聲中,通過那些狹小的街道,從酒店里回到家里來;那兩朵通紅的荷蘭石竹花——坎帕尼亞地區(qū)的兩個女兒——同他們一道回來了。
在安吉羅的房間里面,在一些雜亂的速寫、隨意的練習(xí)和鮮艷奪目的畫幅中,他們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一些,但是并沒有減低火熱的情緒。地上攤著許多畫頁;這些畫頁里的素描,在生動而有力的美方面很像坎帕尼亞的那兩個姑娘,不過真人還是比她們的畫像要美麗得多。一盞有六個燈口的燈,從每個燈口上吐出火焰和閃光;在這些燈光中,形形色色的人形,像神祇似的,也顯露出來了。
“阿波羅!丘比特、傥页搅四銈兊奶靽侥銈児馊A燦爛的境界!我覺得生命的花這時在我的心中開放了。”
、侔⒉_(Apollo)是希臘神話中藝術(shù)和一切藝術(shù)活動之神;丘比特(Jupiter)是希臘神話中的上帝。
是的,花兒開了,裂了,又謝了。一股麻醉性的邪氣從那里面升起來,蒙住了視線,毒害了思想,滅掉了感官的火花,四周是一片黑暗。
他回到了他自己家里來,坐在自己的床上,整理自己的思想。
“呸!”這是從他心的深處,通過他的嘴發(fā)出的字眼。“可憐的人啊,走開吧,滾開吧!”于是他發(fā)出一種痛苦的嘆息。
“走開吧!滾開吧!”這是她的話,一個活著的素琪的話。這話在他的心里縈繞著,終于從他的嘴里沖出來。他把頭埋在枕頭里,他的思想很混亂,于是就睡去了。
天亮的時候,他跳下床來。他重新整理他的思想。發(fā)生過什么事情呢?難道這全都是一場夢嗎?到她家去的拜訪,在酒店里的狂歡,那天晚上跟坎帕尼亞的那對紫紅色的荷蘭石竹花的集會——難道這都是夢嗎?不,這一切都是真事——是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真實生活。
那顆明亮的星在紫紅色的空中閃耀著;它的光輝照在他身上,照在那尊大理石雕的素琪身上。當(dāng)他看到這個不朽的形象的時候,就顫抖起來,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視線不純潔。他用布把她蓋起來。在他要揭開的時候,他摸了她一次,但是再也沒有氣力看自己的作品了。
他坐在那兒愁眉不展,一言不發(fā),墮入深思中去;他坐了一整天;他聽不見周圍發(fā)生的一切事情。誰也猜不出這個人的心里究竟在想著什么東西。
許多日子、許多星期過去了。黑夜是最長的。有一天早晨,那顆閃亮的星兒看見他,他的面孔發(fā)白,全身因為發(fā)熱而顫抖,他走向那座大理石像,把那塊覆蓋著的布拉向一邊,以悲痛的眼光,把他的作品凝望了好久。最后他把這座石像拖向花園里去;它的重量幾乎把他壓倒了。這兒有一口頹敗的枯井;它除了一個洞口以外什么也沒有。他就把這個素琪推到了里面去,然后用土把她蓋上,最后他用枝條和蕁麻掩住了這個洞口。
“走開吧,滾開吧!”這是他的簡短的送葬辭。
那顆星兒在清晨的玫瑰色的天空中看到了這幅情景;它的光在這年輕人慘白的面孔上的兩顆沉重的眼淚里顫動著。
他在發(fā)燒,病得要死,人們說他快要斷氣了。
修道士依洛納提烏斯作為一個朋友和醫(yī)生來看他,帶給他宗教上的安慰的話語,談起宗教中的和平與快樂、人類的罪過,和從上帝所能得到的慈悲與安息。
這番話像溫暖的太陽光,照在肥沃的土壤上。土壤冒著水蒸氣,升起一層霧,形成一系列的思想圖畫,而這些圖畫是有現(xiàn)實的基礎(chǔ)的。從這些浮著的島上,他遙望下邊人類的生活:這生活充滿了錯誤和失望——而他自己的生活也是如此。藝術(shù)是一個女術(shù)士,把我們帶進(jìn)虛榮和人世間的情欲中去。我們對自己虛偽,對朋友虛偽,對上帝也虛偽。那條蛇老是不停地在我們的心里講:“吃吧,你將會像上帝一樣①。”
、僦浮妒ソ(jīng)·舊約全書·創(chuàng)世記》第三章,第四、五節(jié)中蛇對夏娃說的一段話:“蛇對女人說……因為神知道,你們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,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。”
他覺得他現(xiàn)在第一次認(rèn)識了自己,找到了真理和和平的道路。教會就是上帝的光和光明——在修道士的靜修室內(nèi)他將找到安靜,在安靜中人生的樹將可以永恒地生長下去。
師兄依洛納提烏斯支持他的信心;他的決心變得更加堅定。人間的兒子現(xiàn)在變成了教會的一個仆人——這個年輕藝術(shù)家舍棄了人世,到修道院里去隱居起來了。
師兄師弟們是多么熱情地歡迎他!他加入教會,成了一個節(jié)日。在他看來,上帝就生活在教會的太陽光里,從那些神圣的畫像和明亮的十字架上對他射出光來。在黃昏,當(dāng)太陽落下去的時候,他在他的靜修室里打開窗子,向古老的羅馬,向那些殘破的廟宇和那莊嚴(yán)的、毀滅了的“訶里生”眺望。他在春天里看到這一切;這時槐樹正開滿了花,長春藤在現(xiàn)出新鮮的綠色,玫瑰花在遍地舒展著花瓣,圓佛手柑和橙子在發(fā)著光,棕櫚樹在搖動著枝葉;這時他感到一種他從來沒有感到過的、激動著他的感覺。那片廣闊的、安靜的坎帕尼亞向那藍(lán)色的、蓋滿積雪的高山展開去,好像它是被繪在空中似的。它們都相互融成一個整體,呈現(xiàn)出和平和美的氣息;它們在一種夢境中飄浮著,這全部都是一個夢!
是的,這個世界是一個夢。這個夢可以一連做許多鐘頭,做完了又繼續(xù)做下去。但是修道院的生活是經(jīng)年累月的生活——是無窮盡的歲月的生活。
內(nèi)心可以產(chǎn)生許多不潔的東西。他得承認(rèn)這個事實!在他心里有時偶爾燃燒起來的那種火焰究竟是什么呢?那種違反他的志愿的、不停地流著的罪惡的泉水,究竟是什么呢?他責(zé)備著他的軀體,但是罪惡卻是從他的內(nèi)心里流出來的。他的精神里有一部分東西,像蛇一樣柔軟,卷做一團(tuán),和他的良心一道在博愛的外衣下隱藏起來,同時這樣來安慰自己:那些圣者在為我們祈禱,圣母也在為我們祈禱,耶穌甚至還在為我們流血——這究竟是什么呢?難道這是孩子氣或青年人的輕浮習(xí)氣在作怪,把自己置于上帝仁慈之下,以為自己就因此得到超升,高出一切世人之上嗎?
許多年以后,有一天他遇到了還能認(rèn)出他的安吉羅。
“人!”他說,“不錯,就是你,你現(xiàn)在很快樂嗎?你違反了上帝的意志而犯了罪,你舍棄了他賜給你的才能——你忽略了你在人世間要完成的任務(wù)!請你讀讀關(guān)于那個藏錢的寓言吧!大師作的這個寓言,就是真理呀!你得到了什么呢?你找到了什么呢?你不是在創(chuàng)造一個夢的生活嗎?你不是也像大多數(shù)人一樣,根據(jù)你自己的一套想法,為你自己創(chuàng)造了一個宗教嗎?好像一切就是一個夢、一個幻想似的!多荒唐的思想呀!”
“魔鬼啊,請你走開吧!”這位修道士說。于是他就從安吉羅那里走開。
“這是一個魔鬼,一個現(xiàn)身說法的魔鬼!今天我算是親眼看到他了!”這位修道士低聲說。“只要我向他伸出一個手指,他就會抓住我整個的手。但是不成,”他嘆了一口氣,“罪惡是在我自己的身體里面,罪惡也是在這個人的身體里面。但是他卻沒有被罪惡壓倒;他昂起頭,自由自在地,享受著自己的快樂,而我卻在宗教的安慰中去追求我的愉快。假如說這只不過是一個安慰而已呢?假如說,這兒的一切,像我舍棄了的人世那樣,只不過是些美麗的夢想罷了?只不過像紅色的暮云那樣美的、像遠(yuǎn)山那樣淡藍(lán)的幻覺,而當(dāng)你一走進(jìn)這些東西的時候,他們卻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呢?永恒!你像一個龐大的、無邊的風(fēng)平浪靜的海洋,你向我們招手,向我們呼喊,使我們充滿了期望——而當(dāng)我們向你追求的時候,我們就下沉、消逝、滅亡,失去了存在!幻想啊!走開吧!滾開吧!”
他坐在堅硬的臥榻上沒有眼淚可流,他沉浸在苦思之中;他跪下來——跪在誰的面前呢?跪在墻邊那個石雕的十字架面前嗎?——不是的,是習(xí)慣使身軀這樣彎下來。
他越陷入深思,就越感到黑暗。“內(nèi)心是空的,外面也是空的!這一生算是浪費(fèi)掉了!”這個思想的雪球在滾動著,越滾越大,把他壓碎——把他消滅了。
“我無法把那個咬噬著我的內(nèi)心的毛蟲講給任何人聽!我的秘密就是在我手中的囚徒。如果我釋放他,那么我就會被他所掌握!”
上帝的力量在他身體內(nèi)笑著,斗爭著。
“上帝。∩系郯!”他在失望中呼號著,“請發(fā)慈悲,給我信心吧!你的賜予,我已經(jīng)舍棄掉了;我放棄了我在世界上應(yīng)該完成的任務(wù)。我缺乏力量,而你并沒有賜給我力量。
‘不朽’啊——我胸中的素琪……走開吧!滾開吧!……它將像我生命中最好的一顆珠寶——那另一個素琪一樣,要被埋葬掉了。它將永遠(yuǎn)也不能再從墳?zāi)估锷饋砹耍?rdquo;
那顆星在玫瑰色的空中亮著;那顆星總有一天會熄滅,會消逝的;但人類的靈魂將會活下來,發(fā)出光輝。它的顫抖著的光輝照在白色的墻上,但是它沒有寫下上帝的榮光、慈悲、博愛和在這個信徒的心里所激動著的東西。
“我心里的素琪是永遠(yuǎn)不會死亡的……她在意識中存在嗎?世上會有不可測度的存在嗎?是的,是的,我自己就是不可測度的。啊,上帝!你也是不可測度的。你的整個世界是不可測度的……是一個具有力量的奇異的作品,是光榮,是愛!”
他的眼睛閃出光來,他的眼睛破裂了。教堂的喪鐘是在他身上、他這個死人的身上的一個最后的聲音。人們把他埋葬了,用從耶路撒冷帶來的土把他蓋住了——土中混雜著虔誠圣者的骨灰。
許多年以后,像在他以前逝世的僧人一樣,他的骸骨也被挖了出來;它被穿上了棕色的僧衣,手上掛了一串念珠。他的遺骨——在這修道院的墳?zāi)估锼苷业降倪z骨——全都被陳列在遺骨龕里。太陽在外面照著,香煙在里面飄蕩,人們正在念彌撒。
許多年過去了。
那些骸骨都倒下來了,混雜在一起。骷髏堆積起來,沿著教堂形成一座外墻。他的頭也躺在灼熱的太陽光中。這兒的死者真是不知有多少。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姓名;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姓名?窗。谔柟庵,那兩只空洞的眼窩里有某種東西在轉(zhuǎn)動!這是什么呢?有一條雜色的蜥蜴在這個骷髏的洞里活動,在那兩個空洞的大眼窩里滑溜。這個腦袋里現(xiàn)在有了生命——這個腦袋,在某個時候,曾經(jīng)產(chǎn)生過偉大的思想、光明的夢、對于藝術(shù)和“美”的愛;曾經(jīng)流過兩行熱淚,曾經(jīng)作過“不朽”的希望。蜥蜴逃走了,不見了;骷髏跌成了碎片,成了塵土中的塵土。
許多世紀(jì)過去了,那顆明亮的星仍然在照著,又大又亮,一點也沒有改變,像它數(shù)千年以前照著的一樣。空氣散射出紅光,像玫瑰一樣鮮艷,像血一樣深紅。
在那塊曾經(jīng)是一條狹窄的小巷和一個神廟的廢墟的地方,面對著一個廣場,現(xiàn)在建立起了一個修女庵。
在修女庵的花園里,人們挖了一個墳坑,因為有一個年輕的修女死了,要在這天早晨下葬。鏟子觸到了一塊石頭,它發(fā)著雪亮的光。不一會兒,一塊大理石雕的肩膀出現(xiàn)了,接著更多的部分露出來。這時人們就更當(dāng)心地使著鏟子;一個女子的頭露出來了,接著是一對蝴蝶的翅膀①。在這個要埋葬一位年輕的修女的墳坑里,人們在一個粉紅色的早晨,取出了一個用雪白的大理石雕刻的素琪的形象。
、贀(jù)古希臘人的想象,素琪長著一對蝴蝶的翅膀。古人認(rèn)為靈魂會飛,因此對于代表靈魂的素琪,有了這樣的假想。
“它是多美,多完整!它是一件最興盛的時代的藝術(shù)品!”人們說。
它的雕刻師可能是誰呢?誰也不知道,除了那顆照耀了數(shù)千年的星兒以外,誰也記不起他。只有這顆星看到過他在人間一生的經(jīng)歷,他的考驗,他的弱點,他的概念:“只是一個人!……不過這個人已經(jīng)死了,消滅了,正如灰塵是要消滅的一樣。但是他最高尚的斗爭和最光榮的勞作的成果表現(xiàn)出他生存的神圣的一面——這個永遠(yuǎn)不滅的、比他具有更悠久的生命的素琪。這個凡人所發(fā)出的光輝,這個他所遺下的成果,現(xiàn)在被人觀看、欣賞、景仰和愛慕。”
那顆明亮的晨星在玫瑰色的空中對這素琪灑下它的光輝——也對觀眾的愉快的面孔灑下它的光輝。這些觀眾正在用驚奇的眼光瞻仰這尊大理石雕刻的靈魂的形象。
人世間的東西會逝去和被遺忘——只有在廣闊的天空中的那顆星知道這一點。至美的東西會照著后世;等后世一代一代地過去了以后,素琪仍然還會充滿著生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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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篇故事發(fā)表在1862年哥本哈根出版的《新的童話和故事集》第二卷第二部里。故事雖然是描寫一個藝術(shù)家在他的創(chuàng)作過程中靈魂的顫動不安和苦悶,但事實上它也涉及到一切嚴(yán)肅的創(chuàng)作家——作家和詩人。這位藝術(shù)家站在梵蒂岡城內(nèi),站在數(shù)千年來許多大師雕刻的那些大理石像的面前。他胸中起了一種雄渾的感覺,感到身體內(nèi)有某種崇高、神圣、高超、偉大和善良的東西。于是,他也希望能從大理石中創(chuàng)造和雕刻出同樣的形象。他希望能從自己心中所感覺著的,向那永恒無際的空間飛躍著的那種感覺,創(chuàng)造出一種形象來。不過怎么樣的一種形象呢?在許多年的靈魂斗爭、幻想、失望及至藝術(shù)家本人滅亡,被世人遺忘以后,“在一個要埋葬一位年輕修女的墳坑里,人們在一個粉紅色的早晨,取出了一個雪白的大理石雕刻的素琪的形象。”“它是多美,多完整啊!它是一種最興盛的時代的藝術(shù)品!”梵高的畫,莫扎特的音樂及其作者也幾乎都有同樣遭遇。
關(guān)于這篇故事的寫作過程,安徒生在他1861年的日記中寫道,故事于這年他在羅馬的時候動筆。那時他記起了1833—1834年他在羅馬的時候,想起了要寫這樣一篇故事。當(dāng)時有一個年輕人死了。人們在為他掘墳?zāi)沟臅r候,發(fā)現(xiàn)了希臘神話中酒神的一尊雕像。他回到哥本哈根以后,把他寫好的這篇故事念給朋友們聽,又在1861年9月11日重寫了一次,最后完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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