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只要醒著,你就必須思考數學”
來源:《人物》 文章作者:袁傳寬 2008-05-07 18:08:08

樊畿教授和作者2007年在美國加州寓所
樊畿先生是上個世紀早期北大數學系畢業(yè)生,現在已經很少人還知道他。他回國的機會比較少,他的很多情況更不為人所知。實際上,樊先生的數學成就是十分杰出的,他對祖國的感情也是深厚的。袁傳寬是樊先生晚年的學生,現在他把樊先生的一生作了簡要的介紹,這對于讓更多的人了解樊先生的為人和學術成就,學習他的治學和愛國精神,都是有好處的。
――丁石孫
科學出版社編輯出版的《中國現代科學家傳記》是這樣介紹樊畿教授的:“從線性分析到非線性分析,從有限維空間到無限維空間,從純數學到應用數學,都留下他輝煌的科學業(yè)績。以樊畿命名的定理、引理、等式和不等式很多。他在非線性分析、不動點理論、凸分析、集值分析、數理經濟學、對策論、線性算子理論及矩陣論等方面的貢獻,已成為許多當代論著的出發(fā)點和一些分支的基石!薄榜T?諾依曼在奇異值方面的工作由樊畿加以推廣,他是算子譜論的主要貢獻者!蔽闹辛信e了幾個以樊畿冠名的著名的數學理論:“樊畿極大極小原理”,“樊畿奇異值的漸近定理”,和“馮?諾依曼-樊畿-塞恩不動點定理”,并評論說:“‘樊畿的極大極小不等式’是處理對策論和數理經濟學基礎問題的有效和通用的工具!薄斑@些純數學結論又有極廣泛的應用,尤其對數理經濟學的發(fā)展促進很大。例如,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德布勒等創(chuàng)立的數理經濟學基本定理就由樊畿極大極小不等式直接導出!
上面這段話介紹的是樊畿教授的主要研究成就。非專業(yè)人士盡可以忽略掉那些具體的數學名詞,但需知道:上面提到的任何一項研究成果,都是舉世公認的,對于大部分的數學家來說,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峰。樊畿證明的定理、創(chuàng)造的概念與發(fā)展的理論太多了,不論是否以他的名字冠名,大都成為經典,甚至被寫進教科書,成為不朽的傳世之作。至今,國際上不知道有多少數學家還繼續(xù)在樊畿那些開創(chuàng)性工作的基礎之上進行發(fā)揮。
在國際上,樊畿與華羅庚、陳省身齊名,都是真正的華人之光。在他們的名字前面,可以當之無愧地加上這樣一個定語:世界著名的當代大數學家。華、陳二位先生已過世,僅樊先生健在,今年92歲。
樊畿教授,1914年9月19日生于浙江杭州,北京大學數學系畢業(yè)。獲法國巴黎大學的數學國家博士。曾任美國西北大學數學系、美國圣塔芭芭拉加州大學數學系教授,(臺灣)中央研究院數學研究所所長,是法國巴黎第十一大學名譽博士,北京大學名譽教授,北京師范大學名譽教授,(臺灣)中央研究院院士。
樊畿教授是我的恩師。1980年,我在清華大學考取了公費留美資格。我原來準備赴美做兩年的“訪問學者”,于是我回到母校北京大學,找到數學系的江澤涵教授和冷生明教授,拜托二位老師為我指點迷津:美國乃數學強國,名校林立,大師云集,我該去哪里?二位先生不約而同,都建議我去圣塔芭芭拉加州大學(英文簡稱為UCSB)去找樊畿教授,并且還都建議我去樊先生那里讀博士研究生。
1982年秋季起,我成為樊畿教授的學生。我是他最后一個親自擔任博士論文委員會委員并給予指導的研究生。在我二年級的時候,因為一年后先生即將退休,于是他把我推薦給著名算子代數方面的教授阿克曼先生,由阿克曼先生擔任我的博士論文委員會主席,具體指導我的博士論文。在我攻讀博士學位的那幾年,從一開始樊先生就密切關注著我的博士論文的選題,論文寫好以后,先生把它推薦到美國的一個專業(yè)的數學期刊《泛函分析》 上發(fā)表了。我畢業(yè)之后,在美國大學申請教職,非常順利,那也是多虧了樊先生親自為我推薦與介紹。他親筆寫的推薦信,長長的兩頁。先生的英文書法典雅豪放,蒼勁古樸,我珍藏至今。
迄今我與樊先生師生相處逾25年。但我的這篇文字,并非要為先生立傳。我僅僅是記述這么多年間,我耳聞目睹的出現在樊先生身邊的事情,沒有道聽途說的東西。我要寫的是先生的人品性格,并且盡量少地使用過于專業(yè)的詞匯。
師嚴道尊:當助教,學樊畿教書育人
1983年春季,是我在UCSB留學的第二個學期,樊畿教授給數學系高年級學生開了一門“高等線性代數”課程,數學系安排我給樊先生當助教。在美國大學里,做助教是不必隨堂聽主講教授講課的。但這次情況就不同尋常了,因為我早就知道,先生早年在北大讀二年級時,時逢德國施佩納教授在北大講授“近世代數”,采用他與施賴埃爾教授合著的兩本德文原版書作為教材。青年的樊畿不僅數學領會得好,而且德文也很好,課聽完了,兩本書也翻譯出來了。兩書合一,定名為《解析幾何與代數》,由當時北大數學系主任馮祖荀先生作序,推薦給商務印書館,在1935年作為“大學叢書”出版發(fā)行了。此書對后來學者影響很大,以至不斷再版,直到1960年還發(fā)行了第七版。我60年代在北大讀書,正是從這本書里“認識”樊畿的,心中暗自疑問:如今他在哪兒?所以當樊先生又親自講這門課,我心中未免有些激動與好奇,況且時間上也不沖突,我又是本課助教,名正言順,就去隨堂聽課了。
雖然那僅僅是數學系高年級學生的一門基礎課,但樊先生講課絕對是大師風范,嚴謹認真,高屋建瓴又能循循善誘,不僅表達敘述非常講究,而且板書也一絲不茍。每個概念的來龍去脈都交代得清清楚楚,透徹深刻。先生的這門課完全不落俗套,整個課程的結構系統都表達出他對于“線性代數”獨特的看法。我自己感到,先生其實是把“線性算子”的某些背景和理論都在有限維空間里展現給學生了。若有學生日后學習“線性算子理論”,他們就一定會心中有“例”,有很多簡單而具體的例子,這對于學習抽象數學是非常重要的。
樊先生對學生要求極其嚴格,其嚴格程度遠超過一般美國教授的通常做法與標準,就是在國內我也沒有見過像他那樣嚴格要求學生的教授。例如,他要求每個學生必須好好做筆記。有一次,他講課中注意到有個學生不做筆記,于是大發(fā)脾氣,停下講課質問那個學生:“你不做筆記,是否能把我講課內容記得。俊睂W生回答說“不能完全記住! 先生更加生氣,問:“那你為什么不做筆記?”學生無言以對。先生于是又訓斥道:“你不是來好好學習數學的,而是來我的課堂看熱鬧的。我強烈建議你出去!”那個學生沒有出去,而是拿出紙筆開始做筆記。一年后先生為數學系博士生開設“拓撲群”課程,我有一位自命不凡的美國同窗,他上任何課都從來不做筆記,他和我同來選修這門課,想不到這一幕又再次上演。同樣,這位同窗掏出筆來,又向別人要來幾頁白紙,擺出開始做筆記的姿態(tài),等待先生訓完。從此以后,這位仁兄再也不敢掉以輕心。我私下問過先生:做不做筆記是學生的自由,何必如此認真?我記得他的回答是:首先,我的講課內容不在任何一本現成的書里,我也不相信有任何人能光憑腦袋就可以記住我的講課內容。不做筆記是懶惰,懶惰的人可以學數學嗎?在我的課堂上沒有“自由”,要“自由”,就別來上我的課!所以我建議他出去,別在我的課堂上“受罪”!
在美國大學的課堂上一般是非常自由的,學生可以隨時隨地打斷教授講課,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,甚至是愚蠢可笑的問題,而大多教授也不以為忤。但在樊先生的課堂上,如果學生問出不長腦子的愚蠢問題,則必定會受到嚴厲訓斥。先生的觀念是:學數學就得用腦子,不肯用腦子就不要學數學!一次先生在課堂上發(fā)問,問的是某個“子空間”的“維數”,一個學生應聲回答,但他所答非所問,回答的是那個“子空間”是什么。先生把粉筆往桌上一拍,然后下講臺、疾步走到這位學生面前,指著他的鼻子訓道:“我問的是‘你的年齡’,不是‘你’!”
這個班的學生經過先生兩個星期的調教以后,面目一新,個個學習努力,不敢懈怠,力爭上游。我還發(fā)現了班上有兩三個頗有天分的好學生,不僅作業(yè)中的那些難題完成得好,還常常在我的輔導課上提出些比較深刻的問題和我討論,看來是鉆研進去了。后來先生也發(fā)現了他們,非常高興,經常囑咐我要出些難些的題目特別訓練他們。其中一位學生后來考取了UCSB的數學研究生,選擇數學為其終生職業(yè)。
期中考試過后,樊先生要出國開會,指定我給他代課一周,這令我非常緊張。他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,先是表揚了一通我的數學與英文,給我打氣一番,然后把這一周課的教學計劃仔細地交代給我,最后給我的是他預先寫好的講課提綱。我從他的講課提綱中看到他備課非常仔細。一位數學大師,為本科生講基礎課,竟肯如此花費心血,實在出乎我的意料!看來,正是先生那坦蕩、耿直的性格中的威嚴,對數學科學的執(zhí)著,對學生責任心的強烈,使那些即便桀驁不馴的學生也對先生大為折服。
春風化雨:樊畿經典名言:
Every Waking Moment!
1985年,樊畿教授即將正式退休。UCSB是他已經工作了20年的地方,學校與數學系都對樊先生異常尊重,先生自己也對這所大學有很深厚的感情。因此校方責成數學系負責策劃,在那年的暑假中為他舉辦一個隆重的退休紀念活動。先生的退休紀念活動連續(xù)三天,隆重熱鬧,主要活動內容是學術報告會,小組研討會,社交敘舊以及招待宴會等。參加紀念活動的學者上百人,來自世界各地,其中不乏世界著名大數學家與社會名流,華人包括大陸的、臺灣的和香港的數學家也來了不少。他的退休紀念活動成為當年美國數學界的一件盛事。
先生退休紀念活動的第一天晚上,UCSB校方舉辦隆重的宴會,慶賀樊畿教授的輝煌成就和光榮退休。宴會上除了樊先生自己的退休感言之外,先生的故舊、學生紛紛登臺致辭。令我至今記憶猶新的是,我的一位學長在那個宴會上的“表演”。這位學長畢業(yè)后去了美國“硅谷”,改行進了工業(yè)界,后來又獨立開辦公司,創(chuàng)業(yè)成功,成了位小有名氣和財富的企業(yè)家。此人西裝革履登臺,隨講隨脫,脫到上衣只剩一件T恤時,大家才看清楚原來那上面印著一行字:EVERY WAKING MOMENT。全場轟然大笑。說來,這是有關樊先生的一個有名的典故。
樊先生1965年來到UCSB任教,20年間做過系主任、研究生顧問等行政工作。先生做事一向認真負責,在擔任研究生顧問的幾年里,先生每個學期開學之初都要檢查每個研究生上學期的成績,為研究生新學期的選課提供建議。為盡督導之責,新學期開學之初先生必定召集全系研究生開會訓話。在他的“訓詞”當中,常常說的一句話是:“你們現在已經是職業(yè)數學家了,只要醒著(Every Waking Moment),你就必須思考數學!”想起來華羅庚先生也常常用“拳不離手,曲不離口”和“熟能生巧,勤以補拙”等成語俗話激勵學生,兩位大師表達的是同樣一個意思。樊先生的語言特別有個性,完全是他自己的特色的英文,表達他自己的觀念,生動而富有哲理。先生的這句話說出來,擲地有聲,流傳至今。研究生們喜愛先生的話,就自己定做了一批T恤,上面特地印上了樊先生這句經典名言中的三個關鍵詞:EVERY WAKING MOMENT。 那晚,這位學長把這件特制的T恤穿來了,上演了一場令人捧腹,卻溫馨感人的“脫衣”秀。
樊先生誨人不倦,常有妙語驚人。教導學生也并非永遠是板臉訓斥。相反,先生非常風趣,愛打比方。一次他對我說:“跳蚤不是什么人都咬,挨了跳蚤咬的人,不一定都起大包!彼囊馑际,一個好的數學家必須是個敏感的人。同樣一本書,或者同一篇文章,只有敏感的人才會看出問題,才會產生靈感,才會發(fā)揮出來自己的創(chuàng)造力。缺乏敏感的人,盡管書讀了不少,但是什么也看不出來,焉能有創(chuàng)造發(fā)明?
回想起來,和先生談話,絕對是三句話不離“數學”,數學已經融入了他的生命。先生曾對我說過:“不論我遇到什么煩心的事兒,心情很壞的時候,我就看數學、想數學,馬上就平靜下來了!
俠肝義膽: 樊畿義助德?勃蘭治攻克世界難題
樊先生在指導學生如何選定研究方向時,告誡我們:應當留心和研究新穎活躍的課題。以“函數論”的研究為例,那些已經成熟得“死掉了”的數學分支,是不值得往里拼命鉆牛角尖的。方向選錯,無異于歧路亡羊。先生還說:“是不是活的、好的數學,如果自己不能判斷,那只要看看里面有沒有很多好的數學家在做研究。”
但是先生對于潛心研究世界難題的數學家不但肯定,而且給予幫助。
1984年秋天,數學界出了一條大新聞,在美國CNN等大媒體上播出的新聞是:普渡大學的教授德?勃蘭治最終證明了“比貝爾巴赫猜想”,一個在1916年由德國數學家比貝爾巴赫提出,從此困擾了全世界數學家整整68年的難題。德?勃蘭治因此也成名了。這個數學界的重大事件就與樊先生有直接的關系。
德?勃蘭治喜歡“啃硬骨頭”,專攻那些困擾全世界數學家多年的難題。 “不變子空間猜想” 和“比貝爾巴赫猜想”一樣,也是這樣一個懸而未決的難題。1964年,正當而立之年的德?勃蘭治要為他的疏忽付出代價了,他曾經以為自己已經解決了“不變子空間猜想”的問題,并向外界作出宣布,不幸的是,他的證明里有一個錯誤。當錯誤被別人發(fā)現后,不僅他的證明被否定,而且連他這個人也被否定了。
擺在全世界數學家面前的那些數學難題的魅力就在于:誰如果能解決某個難題,毫無疑問他可以立刻成名。但如果他弄錯了,遭到的也毫無疑問是譏笑和對其學術品格的質疑。德?勃蘭治曾經向樊先生訴苦:有一次他在系里復印材料,系主任看見后竟對他說:“你最好不要再浪費紙了!”甚至有人把他當“瘋子”對待,令他惡名在外,他的文章已經沒有地方可以發(fā)表了。原本就很孤獨的德?勃蘭治,徹底被孤立了,真成了煢煢孑立,形影相吊。
樊先生對身處逆境20年的德?勃蘭治給予了無私的、不倦的援助。先生對我講:“德?勃蘭治犯的錯誤,當然是不應該的。但那是一個隱藏得很深、極其不容易發(fā)現的錯誤,他用了別人的一個結果,上了別人的當!德?勃蘭治不是那種‘拆爛污’的人,犯的是一個應該可以被原諒的錯誤。他處境困難,我如果不幫他,大約沒有別人肯幫他了!蔽一叵肫饋硐壬@些話,覺得“話如其人”,先生講話辦事一向公允平實、古道熱腸、俠肝義膽。同時,先生自有他獨到的學識與眼力,準確地判斷了德?勃蘭治的治學素養(yǎng)與能力。所以,多年來,德?勃蘭治寫的文章,無一不是經先生幫助才得以發(fā)表,不是在先生自己所負責編輯的刊物上登載,就是被先生推薦到更合適的刊物。
1984年的德?勃蘭治謹慎多了,他反復檢驗自己的證明,自信他已經確實解決了“比貝爾巴赫猜想”這個難題以后,他第一個告訴的人就是恩人樊畿教授,并向先生請教主意。先生建議他去蘇聯,去找那里的“函數論”學者們仔細推敲。幾個月后,德?勃蘭治的工作獲得了內行的肯定,并在蘇聯數學家的幫助下,簡化改進了證明;氐矫绹螅⒖桃疝Z動,這就出現了我前面提到的美國CNN和其他主要媒體的相關新聞報道,從此“比貝爾巴赫猜想”應當改稱為“德?勃蘭治定理”了。
新聞報道幾天之后,德?勃蘭治教授應樊畿教授之邀來到UCSB數學系,做了關于如何解決“比貝爾巴赫猜想”的第一場公開的學術報告。我在UCSB的四年中,這是樊先生親自主持的唯一一場學術報告會議,先生的第一句話是:“今天的學術報告非比尋常!”德?勃蘭治演講前,我陪樊先生在數學系的會客室接待他。先生與他天南海北,時而英語,時而法文。我的印象是,德?勃蘭治絕不是個“書呆子”。他在向先生談起蘇聯數學家的時候,甚至還有幾分風趣。只是這位專注于學術的天才,在他的笑容和言談舉止中,有一點點令我覺察得到的神經質。
在成功地解決了“比貝爾巴赫猜想”之后,52歲的德?勃蘭治一舉成名。他應邀到處演講,并且還成為了1986年國際數學家大會的演講人之一。在“函數論”中,出現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“德?勃蘭治函數”和“德?勃蘭治空間”這些概念。德?勃蘭治成為了普渡大學的以艾德華?伊利奧特冠名的“杰出數學教授”,并在國際上連續(xù)獲得過幾個大獎。面對眾多的錦上添花者,年過半百的德?勃蘭治內心真正感謝的是當年的雪中送炭人。
樊先生在他退休前,最后一次給本科學生講“復分析”課程,“比貝爾巴赫猜想”, 或者說“德?勃蘭治定理”,作為先生的課堂教學內容,放在最后一節(jié)課來講,我跑去旁聽。先生在50分鐘內,5分鐘講期末大考要求,5分鐘留給學生提問。先生只用了40分鐘,不僅把“比貝爾巴赫猜想”的來龍去脈講得清清楚楚,還把證明的思路解釋得明明白白。大師的不平凡處就在于他把問題看得透徹,處理問題化繁為簡,探驪得珠,舉重若輕。
千古絕唱:樊畿的最后一門課
我在UCSB讀博士的時候,有幸聽了樊先生一年的“拓撲群”。那是先生在退休前給博士生講的最后一門課程,是“關門”的課,也是他最喜歡講的一門課,講了三個學期。先生那年70歲。
樊先生是大數學家,遠近聞名。先生開講“拓撲群”,不僅引來數學系大部分的研究生,連物理系學理論物理的博士生也來聽講。更為新鮮的是,教室的后排竟然坐滿了數學系的中、青年助教授、副教授和教授。如此“盛況”,是我見過的唯一一次。
但先生似乎非常不喜歡這種“盛況”。他首先宣布,來看熱鬧的下次就不要再來了!拔也皇莿游飯@里的!”接著,先生解釋:要聽懂這門課,你必須學過研究生水平的“分析”、“代數”和“拓撲”。然后,他隨機點名查問學生的數學基礎,建議那些低年級的研究生下次也不要再來了。然后又批評系研究生顧問不盡責任,放任學生任意選課。
第二次上課,教室里人數果然減少許多,先生似乎還是不滿意,他向我的一位上課不做筆記的同窗大發(fā)脾氣。
第三次課上,先生開列了三十來本參考書和文獻,其中不單是英文的,還有法文的、德文的與俄文的。我當時真快坐不住了,暗自發(fā)愁。我的俄文頗有基礎,俄文文獻可以應付。法文作為第二門外語,剛剛開始選課學習,離能閱讀數學文獻還早呢。德文我一竅不通,毫無辦法可想。原來有問題的不止我一個,正在我一籌莫展之際,有位同窗舉手告訴先生:他看不懂俄文和德文。先生一聽,開始訓斥:法國、德國和俄國那么多好的數學家,他們不一定非要用英文寫文章,你看不看?你不看他們的文章,你怎么能成為好的數學家?然后先生繼續(xù)發(fā)揮:數學和音樂一樣,各國的數學家心靈相通,不論用什么語言表達。你以為只懂英文就夠了嗎?最后先生的矛頭,竟指向了端坐在教室后排的系里的助教授、副教授和教授,他們已經旁聽了一個禮拜的課了:美國的年輕一代的數學家,只懂英文,只看英文文章,其他國家的數學家們寫的文章,完全不管,這就是美國的數學越來越糟糕,美國出不來大數學家的原因!
第一周的三堂課,先生堂堂訓人。第二個星期上課,課堂上就剩下我們六個“正經”學生了。先生登上講臺,環(huán)顧教室冷冷清清,莞爾一笑,說:“這個班就應該這么多人!”從此,先生上課都是高高興興,一年里,沒有再發(fā)過脾氣訓過人。在美國的大學里,為數不少的教授為“招徠”學生選他的課,總會想辦法把他的課程“包裝”宣傳,唯恐沒有學生捧場,相比之下,先生的做法實在驚世駭俗,殊不知先生心中有追求。
“拓撲群”這門課,熔“分析”、“代數”和“拓撲”于一爐,綜合了數學三大基本學科的基本概念和方法,包含許多近代數學的思想、方法和結果,在數學中有特別的位置。并且,曾經有眾多的世界著名的大數學家,包括先生本人,都在這個領域中有所建樹。難怪先生在退休前,特意選擇了“拓撲群”作為他“關門”的課,先生對這個學科“情有獨鐘”。他要把這門課講得出色,講出他心目中的“拓撲群”。除了在北大讀書時翻譯出版了一本《解析幾何與代數》之外,先生惜墨如金,沒再寫過書!皼]有時間”,是他簡單的解釋。雖然先生無暇寫書,但他要在退休前留給UCSB數學系一個課程樣本,一個數學系高班博士生課程的標準,一個不允許降低的標準。
先生講課從來是情緒飽滿,感情投入。剛開始上課時,他語調平緩。隨著問題逐步展開,他的聲音越來越大,尤其是講到每堂課的精彩地方,他就非常興奮,雙臂揮舞,滿臉通紅。先生講課的內容,有的就是他本人的工作,如他那有名的“不動點定理”;有的是與他共過事、非常熟悉的大數學家如安德威爾的工作。先生講課的過程,按他自己的話:“我是把衣服的里子都翻出來給你們看! 他要讓學生看清楚來龍去脈、結構關系后,還要翻回到面子上來,讓學生再看怎么把數學表達得干凈、整潔、漂亮。先生說:“數學和音樂一樣,表達的是數學家的思想和意境。沒有思想和意境的數學一定不是好的數學,是不值得一看的東西!甭犗壬恼n長功夫,長的是把數學看透的功夫,和把數學表達得好的功夫。先生出的考試題目,也難也不難?床煌妇屠щy得完全無從下手;只有先看透,才能想出辦法;有辦法了,數學表達也不允許拖泥帶水。大師訓練學生訓練的是功夫,不論是講課,還是考試。
最后一堂課,先生全部課程講完的一剎那,我的心突然一陣發(fā)緊,惘然若失。一年三個學期,每個學期十一周,每周三節(jié)課,聽課、讀書、難題、考試,如今都結束了。我們都感到將要離開先生,先生就要永遠離開講臺了。六位學生不約而同全體起立,鼓掌,向先生致敬。我們每個學生都是眼中有淚,心存感激。我們事先推舉了一位口才最好的美國同窗,代表大家向先生致詞。他竟然激動得發(fā)抖、哽噎,僅僅說了一句話感謝先生,然后向先生致敬并贈送了一件小禮物,那上面有六個學生的簽名。早已下課了,沒有人離開,大家目送先生緩步走出教室……
此時此刻,追憶往事,又一次熱淚難禁,心中突然想起京劇《借東風》中的一句: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!
反哺情深:樊畿向母校捐贈全部藏書
樊畿先生1932年由南方來到北京,成為北大數學系的學生。據先生說,這與馮祖荀先生關系很大。有一次樊先生問我聽沒聽過馮祖荀的名字?馮祖荀先生是北大數學系首任系主任,一直任職到30年代江澤涵教授繼任為止。年代久遠了,我屬于60年代的北大學生,若不知道馮祖荀何許人是十分正常的?晌移,那是因為我的三姨是30年代北大數學系少見的一位女生,她給我念叨過當年的人和事。
樊先生看我知道馮祖荀是何許人,來了興頭,打開了話匣子,講起一大堆故事。他告訴我:馮先生是他的姑丈,十分鼓勵這個聰明的后生來北大讀數學。樊先生似乎也很喜歡他這位姑丈,他給我繪聲繪色地描述馮祖荀先生:身穿布履布襪,嘴銜外國煙斗,抽的卻是中國旱煙絲。性情平和,淡泊名利,凡事滿不在乎,灑脫飄然,像個神仙。
帶領樊先生入門的遠不只馮祖荀先生。提起引路人,樊先生念念不忘的老師中首推江澤涵教授。他親口對我說過:“江先生只比我大一旬(意即12歲),但與我情同父子!” 用字之重,非同一般。
江澤涵先生30年代起接替了馮先生,后來一直是北大數學系系主任直到50年代院系調整。正是因為他的努力,30年代的北大數學系就能邀請那么多位國際上著名的數學家來講學,為北大數學系日后在國內的領先地位奠定了基礎。
抗戰(zhàn)期間,北大南遷,與清華、南開合并成立西南聯大,樊先生當時是北大助教,隨校并入西南聯大,又得以與華羅庚、陳省身、許寶等先生相識共事,討論切磋。在考取了由法國退回的庚子賠款資助的赴法留學資格后,樊先生于1939年赴巴黎大學,師從大數學家弗雷歇教授,開始專注于抽象分析領域,并于1941年獲得法國國家博士學位。之后樊先生成為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員,并且在龐加萊數學研究所從事數學研究,成績斐然。
1945年二次大戰(zhàn)結束后,北大得以復原,準備返遷故都北平。樊先生當時正在美國普林斯頓高級研究院繼續(xù)他的研究工作。先生赴法留學前已經成家,夫人燕又芬?guī)熌福颖倍ǹh人,出身名門望族,30年代畢業(yè)于北京師范大學。他們育有兩子。據江先生說:北大復原前,校方已經決定聘任樊先生為教授,樊先生也允諾回到母校執(zhí)教,只待國外工作告一段落后即可返國就任。北大復原時,一直留在昆明的燕又芬?guī)熌,也隨同學校北上。不幸的是,途經四川,他們的兩個兒子突染急病,戰(zhàn)后缺醫(yī)少藥,無法救治,雙雙夭折。到達北平后,江先生協助樊師母赴美與樊先生團聚。痛失雙子,成為先生與師母永遠無法療愈的傷痛。故土雖熱,但那里有令樊先生夫婦不堪回首的痛苦,于是他們打算在美國留一段時間,療養(yǎng)心中難以名狀的劇痛。不料時局巨變,中美聯系隔斷,樊先生這一留竟是半個世紀。
1985年,時任北大數學系系主任的丁石孫教授,結束了在哈佛大學一年的學術訪問,歸國前專程來加利福尼亞的圣塔芭芭拉看望樊先生。
改革開放以來,國內來拜訪樊先生的學者很多,但對來自母校的丁石孫先生,樊先生格外禮遇,說:“丁先生不是我隨便的客人。”我理解先生對母校特殊的感情,并且有強烈共鳴。母校的概念既抽象又具體,她是和未名湖、博雅塔,情同父子、德高望重的學術生涯的引路人等等融為一體的。我陪樊先生親自去火車站迎接丁先生。樊先生特意請丁先生在他家里住,為的是能夠“多聊聊”。他把自己的臥房騰出來,自己則在書房臨時安放行軍床過夜。樊師母還親自下廚,為丁先生煮飯燒菜。樊先生夫婦是想讓丁先生“賓至如歸”,有在家里的感覺。丁先生私下跟我說:“樊先生在國外生活快五十年了,想不到他家燒的飯是地道的中國味兒!”
樊先生雖然去國多年,卻始終關心母校和惦念故舊同事朋友,早有意把自己購買、搜集與珍藏了半個世紀的圖書文獻和期刊雜志全部捐贈給母校,其中很多珍貴資料是今天無論用多少錢也無法買到的。就在這次的會面中,兩位先生做出決定,盡快落實此事。丁先生回國后出任北京大學校長,一方面指示圖書館另辟專室,準備接收這批珍貴圖書文獻,妥善安置,善加利用;另一方面則指示正在UCSB留學的北大校友,協助樊先生整理圖書,畢竟樊先生已經是年逾古稀之人。丁先生當然知道,北大接收的不僅是一批珍貴的圖書文獻,還包括這位老校友對母校的拳拳之忱。樊先生這邊也不顧年邁體弱多病,書架前爬上爬下,除留下手邊還要時常用到的少量文獻資料外,其余全部登記造冊,裝箱待運。當時中美兩國間貿易往來不如今天頻繁與方便,大批圖書資料出關運往中國,美國海關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處理。樊先生雇請專業(yè)人士,完成繁瑣的報關、出口審核程序,最后方能上船托運。從樊先生動意捐贈開始,前后大約花了兩年時間,在許多熱心人士的協助下,先生的這批圖書資料終于抵達北京大學。
樊先生藏書豐富,UCSB校方對于這批彌足珍貴的文獻也不無期待。先生覺得,母校更加需要這些圖書資料,執(zhí)意把這些無價之寶留給北京大學。但先生非常有人情味,他不愿UCSB過于失望,決定慷慨捐贈巨款。UCSB校方則用先生的捐款成立了“樊畿的助教授基金會”。
我今年一月份又去看望先生,特意到他的書房看看。偌大的書房如今顯得空空蕩蕩,整面墻的書柜中,過去滿滿當當,如今稀稀拉拉,除了這些年新進的圖書之外,零亂地堆放著先生過去的講義、筆記之類。我拍了一張書房的照片,記錄下這片飄在異國他鄉(xiāng)的綠葉對根的情。
青山夕照:恩師,請接受我的祝福!
1996年,畢業(yè)離開母校UCSB的10年后,我在北加利福尼亞州的國際科技大學做應用科學系系主任,樊畿教授和師母特地來看看我們安在北加州的家。
先生知道,我為了要適應工作和硅谷環(huán)境,開始轉向應用數學,做了一些密碼學方面的工作,可以應用到網絡與信息安全,并獲得了幾個美國專利。他饒有興趣地仔細問我,在信息安全方面哪些數學可以派上用場?先生還說找個時間讓我教教他如何使用電腦和互聯網,他希望這樣一來,或許可以不出門就能查找文獻,不必經常跑學校圖書館了。
我看到他們二位的腿腳都出現了退化。先生早有腿疾,時好時犯,如今他的髖關節(jié)和膝關節(jié)疼痛加劇,越發(fā)不良于行。
先生告訴我們,他們在家里,每人一輛電動輪椅。先生仍然不改他的風趣,描繪他們二老在家里兩車狹路相逢,互相碰撞的情景說:“廚房里,我撞她,她撞我,好像迪斯尼樂園里的‘碰碰車’!”先生笑話說得輕松,妻子和我卻聽得一陣心酸。
然而,更為嚴重的現實問題是,他們或許尚能勉強照顧自己的日常生活,但卻絕對無法照料他們那偌大的房子。我建議:賣掉它!換一套居住方便,易于打理的小房子。
先生曾經也有此意。加利福尼亞的房價每十年大漲一次,人家都說這是拜加利福尼亞的燦爛陽光所賜,誰不喜歡居住在四季如春,陽光明媚,空氣清新的地方?可是,房子要人管,先生已力不從心。房子四周一片荒蕪,山坡上雜草叢生。更兼山體滑坡,造成地基部分下沉,房子出現裂痕。雖然可以雇請專業(yè)人員維修,他們卻無力配合。先生說:“四周鄰居的房子都在漲價,我家房子卻在跌價!”盡管降價求售,仍然乏人問津。先生的倔脾氣上來了,“我不賣了!”
先生卻完全沒有覺察到我對他們晚年生活的焦慮,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他自己的數學,講他最近所思考的問題。那天,在我家客廳里,他隨手在一張白紙上寫起來,給我講述他最近剛剛證明的一條定理,那是一條關于“在局部緊致拓撲群上一類重要映射的表示”的定理,復雜而深刻。但先生把他那個定理的條件和結論敘述得一清二楚,含意也給我解釋得明明白白。大師就是大師,先生那年已是82歲。
先生無兒無女,二老相依為命,我為先生和師母的晚景擔憂。我深知先生自尊好強,不會接受專門的看護到家里照料他們,他們喜歡獨立。因此我很想建議先生,索性找一家好的養(yǎng)老院?墒,看著眼前興致勃勃地談數學,談他最近證明的定理的恩師,讓我到了嘴邊的話卻說不出口。具有這樣清晰的數學思維與活躍的創(chuàng)造性,先生絕不屬于養(yǎng)老院!
10年后,2007年1月14日,我正好出差前往南加州,于是驅車到圣塔芭芭拉兜一個彎,好去看望先生,先生已經92歲了。
近幾年,先生家發(fā)生了不少變故。先是師母燕又芬女士因病在1999年過世。在師母病重期間王曉霞女士服侍在側,也始終在照顧先生起居,后先生與曉霞女士相互扶持,結為伉儷。前年,先生突然中風,雖然搶救及時沒有大礙,但左半身活動能力明顯退步。后來在前往洛杉磯赴宴的途中,先生在汽車后排坐椅側臥,在急剎車時不慎從座椅上跌下,造成腿部骨傷。經住院手術治療,現已復原。
先生多數時間是臥床歇息,見到我當然很高興,臉上浮現著我所熟悉的笑容。他長時間盯著我看,因數年不見,我已是滿頭白發(fā)了。
坐在先生床前,與先生雙手緊握,四目相視無語的時刻,我暗禱上蒼:保佑我的恩師幸福尊嚴地走完他光輝燦爛的人生歷程。離開先生家時,我心中無限惆悵,口中不斷地重復:“我還會再來看您!”
我的寓所被群山環(huán)抱。極目遠望被落日余暉籠罩下的青山,顯現出一種在驕陽下沒有的蒼翠、莊嚴與肅穆。那夕陽輝映下的青山,不正是先生燦爛輝煌人生的寫照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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